在中国的语言体系中,“大一统”一词往往包含褒义;在欧洲,“大欧洲主义”、“超国家主义”等建立超越国家、民族界限的新欧洲的思想也不乏其支持者。受这种思维的影响,我们总是倾向“联合”的状态,仿佛这就是“世界大同”的图景。联合虽有其好处,不联合就一定坏吗?
世界政局中,国与国之间的联合与对抗无处不在,往往此消彼长。用《三国演义》中一句已被引用得有些俗套的话来讲,那就是“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句话在今天似乎还有些借鉴价值,只不过并非所有人都认同它所象征的内涵。
至少站在欧洲这片有着数千年历史积淀的土地上,这句概括了秦灭七国、楚汉相争等历史事件的开场白还是能与几个世纪后的局势遥相呼应的。刚刚过去不久的5月8日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欧洲战场胜利纪念日,全法都在纪念这个分隔了两个时代的历史性时刻。它终结了一段对抗的历史:在那之前,欧洲经历了数个大航海霸权国的兴衰、启蒙与革命带来的战争的反抗、两次波及全球的世界大战以及伴随而来的种族仇恨;同时它又开启了一段联合的历史:为了避免再次战争,西欧开始了政治经济一体化进程,最终实现了欧盟的成立。
从最初6个国家组成的煤钢共同体到今天,欧盟已经拥有28个正式成员国,涵盖了大约5亿人口,目前还有土耳其、马其顿、阿尔巴尼亚等国作为候选国等待欧盟的最终批准。人们提到这半个世纪以来的历史时,都会对各国政府抛却历史恩怨而联合起来的故事啧啧称奇,更会感慨当初把这6个国家联合在一起的力量——欧洲文明。
欧洲一体化在二十世纪的最后50年里内带来了长期的和平与繁荣。这种大同的格局会存在多久?在中国,很少有人谈论这个话题。普遍的观点是近年来欧盟遇到了经济上的危机,然而欧盟作为一个超国家的政治实体的稳定性却很少遭到怀疑。但是当我们真正去了解了欧盟一些主要成员国内的政治生态,尤其是了解到欧洲怀疑主义者的立场后,才会意识到有不少暗藏的力量正在悄然割裂欧洲。
对于欧盟成员国的公众而言,左右他们对欧洲一体化好感度的一个重要动机是民族认同感。如英国格拉斯哥大学(University of Glasgow)罗兰·麦克拉伦(Lauren McLaren)在其著作中所说:“具有排外倾向的民族认同感使得欧洲公众对欧洲的一体化进程产生偏见。(…exclusive national identity biases Europeans against European integration.)”欧洲怀疑主义暴露出来的是一种民族主义倾向,这种倾向在各国右翼政党中比较常见,以法国为例,在前一篇文章中,笔者提到法国拥有欧洲最大的一个疑欧主义政党——民族阵线。它一般被认为是极右派民族主义政党,呼吁法国退出欧元区,反对贸易全球化,并主张实行贸易保护主义对抗廉价进口以保护法国本土经济。该组织成员人数并不多(比较保守的估计是两万名左右),但是民族阵线在欧洲却相当活跃:在2009年的欧洲议会(European Parliament,欧盟的主要决策机构之一,是欧盟唯一由成员国人民直选产生的机构)选举中,民族阵线仅仅获得6.5%的选票,然而在去年的选举中却惊人地获得24.85%的选票,从原本占据的3个席位一跃至24个席位,影响力大大增强。
民族主义贯穿在民族阵线以及其他疑欧右翼政党的纲领中,在欧洲并非天外来物:作为一个由众多民族国家组成的大陆,欧洲的民族关系向来是影响国与国关系的重要因素。虽然今天欧洲的民族矛盾已远没有上个世纪那么尖锐,得益于目前欧盟政治、军事上的稳定合作,1914年萨拉热窝民族主义者的那一枪以及二战期间纳粹反犹主义大屠杀也不太可能会重现了,但是近年来,欧盟内部民族对立的氛围是否会继续扩大下去,或许是公众十分关心的问题。
欧盟国家的民族主义从何而来,其兴起又会造成多大影响?可以说2004年以来的欧盟东扩是欧洲民族主义兴起的重要诱因。该年5月1日的扩张使得波兰、捷克和拉脱维亚等10个东、南欧国家加入欧盟,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欧盟原先浓厚的“西欧”特色。欧盟向原冷战期间的苏东阵营打开了大门,同时也迎来了更加复杂的文明交融以及经济、政治、社会上的许多挑战。欧盟是一种独特的政治经济文化体系,是一种超越国家与民族的联盟,亦是一种新型的民主制度。这种体系得以维持的重要条件就是内部各个政治实体的信任与合作,而这个条件更加倾向于一种文明层面上的交融。
从煤钢共同体的成立到2004年的东扩之前,欧盟所赖以发展的价值观与文化基础在盎格鲁-撒克逊文明内部得到的完美的实现,和平、民主以及互惠共赢的理念得以发展壮大,从而也为欧盟的快速发展创造了一个绝佳的环境。今天的欧盟正在尝试拥抱的是更加多元化的文明与社会体系,在这种扩张之后,使欧盟维持稳定的文化基础还能否得到保障,才是回答欧盟未来发展趋势的答案。
目前学界很多意见担心这种民族主义的思潮会阻碍欧洲一体化进程,从而导致欧盟地区不稳定因素的增加以及其在国际上的竞争力下降。或许是时候换一种角度来思考欧盟的未来:一个更大的联合的欧洲是否有必要?“大欧洲”或许可以带来更大的经济利益或地缘政治优势,但若缺乏其存在并稳定运作的社会基础,一个更大的欧洲恐怕也意味着一个更复杂、更矛盾的欧洲。笔者自然承认不同文明有相互交汇与融合的力量,但是相比其欧洲一体化的进程来说,文化层面的交融是一个更加漫长的过程。
在中国的语言体系中,“大一统”一词往往包含褒义;在欧洲,“大欧洲主义”、“超国家主义”等建立超越国家、民族界限的新欧洲的思想也不乏其支持者。受这种思维的影响,我们总是倾向“联合”的状态,仿佛这就是“世界大同”的图景。联合虽有其好处,不联合就一定坏吗?在观察欧盟走向时,必须走出这种非黑即白的思维模式。在看到一体化可能带来的机遇的同时,也需要考虑人为制造的民族、文化交融可能带来的后果,以及是否有在同一框架下维持这种多元化状态的可行性。合久或许必分,但在分久之后,也未必非要强求一个“合”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