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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社会

脸书的真正意义

本杰明·霍夫曼 / 俄亥俄州立大学文学助理教授 / 2017-06-22

Facebook(脸书)的崛起,象征着一个与其所宣扬的理念相符的社会的崛起:不是一个允许人们畅言不同观点,平等交流的虚拟广场,而是一个充满对峙和隔阂的社会;不是自由分享信息的空间,而是每次登陆脸书,个人数据都会被用于商业用途的社会。为什么我们应该远离社交媒体及其背后的理念?因为社交媒体上分享的图片给人们带来的只有负面情绪和嫉妒之心,并鼓励反智主义;因为社交媒体让人不再深度思考,让生活碎片化;因为它宣扬并维护的是一种评分的逻辑,鼓励对于个人、对于精神产品的价值进行肤浅的评判;因为社交媒体只会加强成见,而不是鼓励人们面对不同的观点。而且,社交网络的缔造者马克·扎克伯格完全有可能参与下一轮美国总统大选,这完全会对我们的民主构成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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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大卫·柯克帕特里克所著,讲述脸书的诞生和崛起的书中后记记录了一件轶事:柯克帕特里克有一次带着全家,和朋友们自驾前往加州游玩。在返回的途中,其中一名朋友忽然看到马路中间斑马线上坐着一个人,低着头,若有所思,动也不动。虽然自己很累了,后座的孩子们也急着回家,这名朋友仍然选择尊重这名沉思的陌生人,停车等他起身。过了好一会,陌生人终于起身并走开。这名朋友一看,陌生人不是别人,而是马克·扎克伯格,脸书的创始人,闻名世界的大富豪!

科克帕特里克把这个小故事放在书的最后,可谓别有用心。小故事瞬间把扎克伯格塑造成了一个传奇天才。坐在斑马线中间的扎克伯格,简直就像苹果树下的牛顿、普林斯顿酒吧里的约翰纳什!我们有必要思考,究竟为什么扎克伯格这么值得人们感谢和敬仰。科克帕特里克想要把扎克伯格描述成一个视野非凡的天才,迸射着灵感的火花,勇于打破成见的束缚,但读者在看完书后,心里总有那么点儿不是滋味:作者似乎是想讲述一个具有革命意义的新发明,但实际上讲述的是扎克伯格神话般的致富之路,充满着有关扎克伯格参加谈判、与投资基金会开会的描写,夹杂着各种让人头晕的数字:用户数、网站所收集的数据量、广告收入(都在不断上升)等等。但扎克伯格到底为人类做出了什么巨大贡献?除了给自己和股东创造了巨大财富,他还创造了什么?他到底有什么伟大思想,为世人带来了什么有用的发明,值得被称作伟人吗?他的社交网络带来的好处真的能抵消其对于社会和人类思维能力的负面影响吗?

我的朋友德里克是个学者,专门研究新技术产生的种种影响,我便向他提出了上述的问题。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脸书给人们带来的的只有嫉妒和焦虑”。当时,他恰巧刚停用了脸书。之前的八年,他几乎天天登陆。他告诉我:“这个网站从未给我提供过任何有用的东西”。浏览社交媒体常让他对他人感到嫉妒。德里克告诉我,他的一个同事天天在脸书上晒自己的成就:今天发表著作,明天去国外开会,后天接受记者采访。“这家伙总能找到机会自我吹捧,让我自叹不如”。德里克称,脸书给他带来焦虑,完全是因为他自己忍不住一直要刷:“上面总有新消息,新状态、新文章”。

我故意跟他唱反调,跟他提了几个常见的,论证社交媒体有用的观点,问他难道不怕错过重要信息吗?“我想了解新闻,就读纽约时报”“和朋友相约聚会呢?”“朋友们有我的手机号,如果想要邀我打保龄球,直接打电话就好。”停用社交媒体,德里克一点都不后悔。现在,他每天反而还多出了一小时的空闲时间。用来做什么呢?“我可以跟女儿出门散步、陪伴妻子、或者坐在办公室里遐想”。我问他为什么忽然想到停用社交媒体,如何脱下我们主动套上的社交媒体枷锁的?“我听了卡尔·纽波特的TED演讲,名叫‘退出社交媒体’,被他说动了,当晚就停用了脸书和其他网站的账号,包括推特,Academia,和领英。”他把演讲链接发了给我,我便听了演讲。

注意力和思维能力的碎片化

卡尔·纽波特著有《深度工作》一书,他宣称,退出社交媒体是为了实现“深度工作”。深度工作是什么?指的是培养长时间,注意力不中断的思考能力。卡尔·纽波特称,社交媒体最大的坏处就是让注意力和思维能力碎片化。手机上的社交媒体,就像可以天天揣在兜里的老虎机:机器上不断旋转的图案让赌徒深陷其中,脸书上看不完的照片让用户难以自拔。一篇篇文章(我们总是麻木地浏览,不动大脑),一段段视频(从来不点开),还有前男友或女友的照片(分手后的他们,好像变漂亮了?)…社交媒体上的这一切构成了让人流连忘返的世界,让我们一次又一次想要返回,“只看一分钟”。这种干扰对我们的注意力有很大的影响,让大脑习惯于通过片刻的中断得以放松——“休息一分钟,之后马上继续工作”。两次休息之间的时间越来越短,大脑越来越依赖“休息”,思维时间碎片化,最后彻底失去一气呵成地做完一件事的能力。

在演讲中,卡尔·纽波特两次提醒听众,现在随便一个十几岁的孩子都会用社交媒体。这种能力实在是太普遍了,用人单位根本不会把它看做一种技能。事实上,社交媒体使用是一种障碍,妨碍人培养真正的技能以在职场上脱颖而出。所以,纽波特的主要目的是证明社交媒体是个人实现职业成功途中的绊脚石:他批判社交媒体,就像牧师批判酗酒纵欲,因其妨碍信徒获得灵魂的救赎一样。虽然纽波特的观点有一定道理,但是他只指出了脸书众多危害中的一种。想要看到其他的危害,必须从不同的角度进行分析:社交媒体让人看待一切事物,都带着评分的逻辑,而且还会造成思想的隔阂,构成对于民主的威胁。

评分的逻辑

我在罗兰·格里所著的一篇文章《伪装者的思维框架》中,发现了批判脸书的另一个论点。格里在文中提出了许多关键又引人思考的观念,其中一个就是“评分的逻辑”。他指出,如今衡量事物价值的标杆越来越像信用评级机构:价值高低取决于该事物的影响力,一个可量化的数值,而与事物本身的特性无关。脸书正是把这种逻辑发扬光大,它的成功使得一大批竞争者的网站纷纷采纳并宣扬这一理念:“影响力”是合理的价值评判标准。

所有的脸书用户应该都有这样的认识:自己分享的内容,不管是想法、照片还是视频,其价值高低取决于点赞的人数。谁没有在更新头像之后,密切关注点赞人数呢?哇,有十个人,二十个人给我点赞,还有人给我点爱心!相反地,要是没人点赞,就会开始焦虑,因为群众的冷漠让我感到害怕。这就是罗兰·格里通过分析提出的“评分的逻辑”最为典型的表现:社交媒体上,用户发布的内容价值取决于从其他用户得到的反应量。每一个模仿脸书,采纳这种评分逻辑的新网站,都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现代人的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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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通过来自媒体、科研、和婚恋网站的的三个例子,进一步探究。法国世界报的网站上有个“热文排行”,一篇篇新闻报道按照在脸书上的分享数进行排列。也许去某篇文章的评论区,你会发现有很多用户表达反对观点,说文章的逻辑站不住脚、拼写错误百出、信息不实、不知所云,但这都无所谓:只要分享次数多,排名一定会高。可是排名根本无法说明文章背后的想法是否真正触及到读者,甚至连文章本身的质量都不能反应。

再举一个例子:Academia.edu。这个网站是科研人员使用的,可以在上面创建自己的账号,填写个人资料,分享自己所著的论文。网站有好几种排行方式。首先,每个用户的主页都会显示该用户的关注者数:就像在脸书上的好友数或者推特上的粉丝数一样,可以反映该用户的“受欢迎度”。其次,用户的论文浏览数每次增加,其在全网站的排名就会相应上升。网站会通过三十天内每个用户论文的浏览数对比,给所有用户划分出个三六九等。但是,这些排行方式完全不能反映科研成果的内在价值:也许有的人点开了一篇文章,但根本没读;即使读了,也没有引发新的思考;也许有的人会随随便便地给一篇论文点“推荐”,只为了讨好级别比自己高的学者。评分的逻辑把学者的价值归结为一个可量化的“名誉值”,这种思想充斥当今学术界,学者总爱炫耀自己论文的被引数,仿佛被引数就是自己在学术界地位的客观衡量标准。

婚恋网站上也有类似的现象。在美国热门交友网站OkCupid上,用户如果看到喜欢的人,就可以给对方点亮星星。星星越多,说明一个用户形象的“影响力”越大:我得到得星星多,说明我是一个有魅力的人;我得到的星星少,说明我的形象不能引起人们的注意。

难道仿佛我们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接受他人的评判?虚拟世界和现实世界平行存在,我们时不时在这两个世界间穿梭。虚拟世界在现实世界中的象征意义越来越大,因为我们总是倾向于通过自己在这一平行世界中的身份以判断现实生活中的自我价值。我们每个人都是网上无名大众的一员,我们依赖大众,同时又把自尊的掌控权交给了大众。但是脸书的危害不仅是宣扬评分逻辑并将之合理化,它还平白无故地把我们禁锢在了思想隔阂中。

思想隔阂和其对于民主的威胁

《过滤泡泡:互联网不让你看到的信息》(Filter Bubble : What the Internet is Hiding from You)一书作者伊莱·帕理泽指出,脸书会通过对网站活动的不间断监控,判断用户的偏好,有针对性地给用户推送信息。脸书的算法能基于一个用户之前所感兴趣的所有内容来推荐新内容。也就是说,网站可以通过用户分享过的文章、发表的评论断定出该人言论倾向(比如说是自由派),然后不断推荐和该人观点相符内容。如果他的好友中有人持有相反观点,那么算法就会自动视这个好友的分享为无关信息并隐去。这个现象用户自己是察觉不到的,只有通过用别人的设备,搜同样的关键词,才会发现不同。也就是说,我们不知不觉地被封锁在了无形的,互不相通的泡泡中。更糟的是,我们以为所有人都赞同我们的观点,但其实只是听到了自己声音的回音。

如果我们信任脸书上宣传的言论,那就相当于忽视了摆在面前的真相。就算脸书所构建的社交媒体是一种“服务”,一种观点中立,仅用于交流的工具,它仍然是一个追逐利益最大化的企业。它为了留住老用户,招揽新客户,并不需要给用户呈现反方的政治观点,而是要不断地赞同用户的世界观,以迷惑、满足他们。

在最近一次美国总统大选中,我们看到了政治观点前所未有的两极分化。2016年6月的一份调查显示,有半数民主(无论是民主党还是共和党)都表示“害怕”对方党派的成员。美国两党间鸿沟越来越深,脸书罪责难逃:根据2016年的一份研究,44%的美国人会选择从脸书上获取信息,每天平均花50分钟浏览该网站。脸书把人们困在了一个个想法相同的小团体里,而不是让人们更多接触反方观点;另外,它还成为了假新闻和谣言散布的渠道。这一切使得两极分化更加严重,加深了数以百万的人们固有的观念,以至于加州的民众都开始幻想抗议特朗普当总统,从美国独立出来。但是,特朗普最终当选,除了感谢锈带的蓝领民众,估计也得感谢硅谷的理想家们。

脸书的真正意义

脸书的崛起,象征着一个与其所宣扬的理念相符的社会的崛起:不是一个允许人们畅言不同观点,平等交流的虚拟广场,而是一个充满对峙和隔阂的社会;不是自由分享信息的空间,而是每次登陆脸书,个人数据都会被用于商业用途的社会。为什么我们应该远离社交媒体及其背后的理念?因为社交媒体上分享的图片给人们带来的只有负面情绪和嫉妒之心,并鼓励反智主义;因为社交媒体让人不再深度思考,让生活碎片化;因为它宣扬并维护的是一种评分的逻辑,鼓励对于个人、对于精神产品的价值进行浮潜的评判;因为社交媒体只会加强成见,而不是鼓励人们面对不同的观点。而且,社交网络的缔造者马克•扎克伯格完全有可能参与下一轮美国总统大选,这完全会对我们的民主构成威胁。也许,早在扎克伯格坐在加州那条马路的斑马线上时,就已经构想好了这一切?

我这篇文章,最终的价值又会有多大呢?被五个还是一百多个人“分享”?被几十或者几千人“浏览”?被三个还是五十多个人通读?被妻子好友,还是一群陌生人“点赞”?这些回音能告诉我文章的有效性,其激发新思考、引发辩论的能力吗?会让某个读者主动退出社交媒体吗?一段内容如果不能引发人类思考,徒有很高的“影响力”值,那就根本没有意义。在此,我要许下一个愿望:请朋友们,读者们放下你们的手机。社交媒体把本来就不长的人生切割成了无数的碎片。希望大家不要再成千上万遍地看新鲜事,查新消息,而是重返现实生活,陪伴跟身边的人,一起散散步,或者一个人静静地自由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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